說到「祖母」、「母親」這些字眼，很自然的一股暖流湧上心頭，就像冬日和煦的陽光讓我全身暖洋洋的。

記憶中，祖母高高的身軀，常穿著藍色衣褲裝。旗袍式衣領，右邊開襟，領口及襟上有同布料編結而成的一字型別緻鈕扣。頭髮往後梳、盤成一個髮髻，髻上常插朵金花或是家鄉昔日訂婚贈送親友用，色線紮成的簪花。額前圍著一條深藍色頭巾，上頭別著一小片翠玉。

祖母像似也曾稍微裹過腳的，不過她的腳大小還適中，並不妨礙行走。記得有一位祖母輩的婆婆裹成的小腳，長約十來公分，走路極為不便。

這是家鄉四十多年前祖母輩一般的穿著。我擁有祖母這般穿戴的兩吋半身照片一幀，以木質小相框框著。照片隨我從金門到台北，又從台北到加拿大，是我永久的懷念。

祖母極愛乾淨，自己的房間整理得整整齊齊，床褥一塵不染。除此，房間也愛裝飾，梳妝台上一面牆，掛滿了各地兒孫輩寄來的照片。有次，牆上窗戶的兩扇小木門，油漆斑駁脫落，祖母找來穿著泳裝的美女月曆，將之貼在窗門板上。以為這樣就完成了，還沒！美女露出的肚臍、肚皮，還是通不過祖母檢驗的尺度。祖母又找來色紙，剪下兩片形狀與美女腰身相仿的紙片，貼在美女肚皮上，這才大功告成。問祖母原因？祖母笑笑說：「穿衣服比較好看。」

記得每年正月初九拜天公，放在大蒸糕上由紅紙剪成的「八卦」，都是出自祖母的巧手。祖母擅長剪紙，可剪出樣式繁多、千變萬化的八卦，還有各種不同的圖案。當時年紀小，不曉得這些都是寶，沒能跟祖母多學一些或保存她的作品，極為可惜。

祖母房間門外有一處空間，我們稱做「堂前後」。有一木製櫃子，台面上放置洗臉盆，台面下有抽屜。抽屜內祖母擺放了昔日纏線用的木軸子、彈珠、大清製有龍文的銅板、橡皮筋、銅鈴、小的木製粿模印子、印有諸葛四郎或三國演義人物，圓形及長方形紙牌的「尪仔標」、錫製玩具、積木．．．．。這裡成了我們孩童的寶藏，消磨時光的遊戲場。以現代的眼光來看，這裡正是祖母安排的「遊戲角落」。

母親則對旗袍情有獨鍾，長年穿著旗袍。夏天有薄而涼爽的款式，冬天則是較厚的毛料。我在台北的那些年，住在新店中央新村，這裡原是老中央民代的住所。有一回母親來，到巷口的美容院洗頭，店裡的人看著母親穿著高雅的旗袍，戴著金邊眼鏡，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後，問她是否在立法院上班？這段故事，成了我們家閒話家常的有趣話題。

童年，是物質匱乏的年代，政府剛剛播遷來台。記得大夥幾乎都打赤腳上學，上課教室嚴重不足，必須借用祠堂。當時美援的麵粉，袋上印有「中美合作」字樣，孩子穿著由袋子改縫製而成的衣服，是常有的。後來，有一種黑色膠鞋自軍中流出，可以較便宜的價錢買到。孩子穿著過大的膠鞋，鞋帶常繫得緊緊的；走起路，多出的鞋頭上下晃動著。在這樣的環境下，很難想像養育九位子女的母親，是如何將孩子拉拔長大的！

當時家鄉駐防重兵，軍人買菜的早市設在清晨兩三點，父親也租了個攤位做起生意。母親白天忙著一家大小的三餐，洗一家大小的衣服，有時深夜仍可聽到母親洗衣的搓衣聲。但隔天一大早，仍須起床幫忙照應父親的生意，但從未聽母親有任何怨言。

不曉得是大環境使然，還是家裡運氣有夠「衰」。有一段時間，父親的生意極為不順，賣菜抽不到理想位置的攤位，生意乏人問津、養豬，豬不肥、賣豆腐，生意比不上隔壁攤年輕貌美的「豆腐西施」受阿兵哥青睞、賣雞碰上雞瘟，連本都沒了．．．．。真應了家鄉那句俗話「霉運當頭，靠著門，門板也會應聲落下！」就是面臨這樣困境，母親也從沒怨天尤人。

猶記一次過年前，母親賒來了一大匹卡其布料，利用深夜、清晨，趁子女都睡著了，獨自在煤油燈下一件件的縫、一件件的車，趕著讓兒女新年有新衣穿，而選擇卡其布做新衣，是考慮孩子可兼做學校制服穿。

印象中好像沒什麼事可難倒母親。昔日婦人應有的才幹，蒸糕、綁粽、煮食、縫紉、編織毛衣，母親樣樣精通。就是那些年父親小生意連連失敗，不得不「轉型」賣豆腐，做豆腐這事仍難不倒她。來加拿大之前，自台北回家鄉去看了母親，母親已幫我們家四口每人編了件毛衣，件件針線平整精緻，這是我八十歲慈母的愛心，我卻不忍，這要耗費母親多少眼力、精神。

雖然目前遠在他鄉，我總會一兩星期跟母親講講電話，閒話家常。

我不知道是什麼信念支撐著母親，在那艱辛的歲月，還能從容自在？是什麼信念，讓母親樂觀生活，無視於橫逆？至今，每當我遇到挫折、不順利，一想到母親，便豁然開朗。我知道我的困難不及母親的萬分之一。【明傑】